殿内一时沉寂,只余张飞粗重的喘息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文臣们或垂首,或蹙眉,武将们则大多面有愤色,显是张飞的话戳中了痛处。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御阶之下,那道始终沉静如渊的青衫身影上。
诸葛亮缓缓起身,羽扇轻摇,驱不散殿内的凝重,却自有一股定鼎乾坤的从容。他先对张飞微微颔首:“三将军忠勇,国之干城。马超之患,如附骨之疽,不可不除。”张飞鼻腔里哼了一声,面色稍霁。
羽扇随即指向李严:“李尚书忧国之心,亮深知之。然,何为根本?”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叩击着每个人的心神,“无铁,三将军麾下猛士,便无甲胄蔽体,无利刃破敌!无铁,则农无犁铧,田亩荒芜,军粮何来?无铁,则我蜀汉,筋骨尽断,纵有雄兵百万,亦如泥塑木偶,终将崩于刘基铁蹄之下!此非舍本逐末,实乃断腕求生,为蜀汉续命之根本!”
最后,他面向谯周,深深一揖,态度恳切:“谯大夫仁心,亮感佩。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群臣,“南征,非仅为矿!孟获、雍闿,勾结刘基细作,屡犯边郡,劫掠汉民,此乃国贼!亮此行,一为平叛,靖边安民,伸张朝廷法度!二为勘矿,寻我蜀汉续命之资!三为…”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带上金石之音,“宣威布德!让南中百万生民知晓,何为煌煌天威,何为泱泱王化!此战,非徒恃力,更在攻心!亮必以雷霆之势平其乱,以春风化雨抚其心!使其地、其人、其矿,永为我大汉西南之屏藩!”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南中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朱提、贲古的矿脉标记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此地之矿,乃天赐炎汉!得之,则甲兵可缮,农具可新,国脉可续!失之…”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御座上面色凝重的刘备身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则我君臣,唯有坐困愁城,待刘基铁壁合围,坐看这‘天府之国’,沦为他人砧上鱼肉!”
“陛下!”诸葛亮转身,对着刘备,长揖及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臣诸葛亮,请旨亲征南中!不平孟获,不获精矿,臣…誓不还朝!”
成都北郊·点将台
细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蜀中平原。猎猎旌旗在湿冷的春风中翻卷,赤色的“汉”字大纛高耸如林。五万蜀中健儿肃立台下,甲胄黯淡,许多士卒的皮甲打着深色的补丁,铁片稀疏。长矛如林,矛尖却多是竹木削尖淬火而成,闪烁着一种无奈的寒光。环首刀挂在腰间,刀鞘磨损,刀柄缠着麻绳。沉默的军阵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坚韧,无声诉说着蜀汉的困顿与不屈。
点将台上,刘备亲自为诸葛亮斟满一碗浊酒。酒色浑浊,映着两张同样凝重而坚毅的脸。
“孔明…”刘备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酒碗递过,“此去千山万水,瘴疠险恶,更有蛮兵凶顽…朕…将这蜀汉的命脉,托付于你了!”他用力握住诸葛亮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泛白。
诸葛亮双手接过酒碗,指尖感受到陶碗的粗粝和酒液的微凉。他抬眼,迎上刘备那混合着无尽忧虑与孤注一掷期盼的目光,朗声道:“陛下放心!臣此行,必踏平南中烟瘴,寻得那地脉精魄,铸我蜀汉铁骨!使陛下之剑,再指中原!使大汉赤旗,永耀西南!”声音清越,穿透阴霾,清晰地传入台下每一个士卒耳中。
言罢,他高举酒碗,环视台下数万道投向他的目光——有迷茫,有疲惫,但更多的是被丞相话语点燃的、压抑已久的火焰。
“将士们!”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直刺苍穹,“随我南征!踏破不臣之蛮山!掘出兴汉之精铁!此战,不为劫掠,不为私仇!为蜀中父老能执铁犁,安心稼穑!为尔等手中之矛,能刺穿敌寇铁甲!为我大汉,挣一个铁与火铸就的将来!饮胜!”
“饮胜!”
“饮胜——!”
“踏平南中!兴我大汉!”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骤然爆发,如沉雷滚过平原,震散了低垂的阴云。数万士卒,无论甲胄是否残破,兵刃是否锋利,此刻眼中都燃烧着同一种炽热的光芒。他们举起手中简陋的武器,粗糙的竹矛、磨损的环首刀,指向南方那云雾缭绕的十万大山,仿佛要将这积郁已久的困顿与愤怒,尽数倾泻在那片神秘而富饶的土地上。
诸葛亮仰头,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着胸膛,却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情。他重重将陶碗摔碎于地,瓷片四溅!
“出征!”
令旗挥动,苍凉的号角撕裂长空。五万大军,如同一条饱受创伤却依旧不屈的赤色巨龙,缓缓启动,铁流般涌向南方那莽莽苍苍、云雾蒸腾的群山。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的摩擦声、车轴的辘辘声,汇成一股沉闷而坚定的洪流,碾过泥泞的蜀道,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蕴藏着希望与未知的险恶之地。
诸葛亮立于战车之上,青衫在潮湿的风中拂动。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中的成都城廓,目光深邃如古井。旋即,他毅然转身,视线投向南方层峦叠嶂的深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贴身收藏的、标注着朱提、贲古矿脉的秘图。那粗糙的羊皮触感,此刻仿佛带着大地的脉动和金属的冰冷回响。
群山如兽脊,沉默地横亘在前方,云雾在其间翻涌,仿佛巨兽吞吐的瘴气。他知道,在那片神秘莫测的蛮荒深处,等待他的不仅是刀光剑影的叛乱,毒虫猛兽的侵袭,更有深埋地底、关乎蜀汉生死存亡的——真正的铁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