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将作监深处,马钧专属工坊的灼热空气仿佛凝固了。炉火熊熊,映照着马钧因极度专注而紧绷的脸庞,汗珠沿着他额角的麻布带滚落,滴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一缕刺鼻的白烟。那柄来自波斯的舍施尔弯刀,星辰碎片般的纹理在火光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此刻正被马钧反复摩挲,如同解读一卷无字天书。
“块炼…固态…千锤百炼…”马钧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狂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看向一旁同样汗流浃背、屏息凝神的王锤和李炉。“波斯之法,胜在‘匀’与‘韧’!然其耗时费力,百炼方得一刃,如何装备大军?我中原灌钢,胜在‘快’与‘硬’!若能取二者之精华,融为一炉…”
他的目光扫过那柄初步成型的波斯刀胚,又落在一旁那卷刃的灌钢法环首刀胚上,最后定格在工坊中央那座最大的、此刻正被学徒们奋力鼓风加热的坩埚炉上。炉膛内,精选的磁铁矿在高温下已熔化成炽白耀眼的铁水,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咆哮。
“取熟铁!”马钧断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李炉立刻从一旁堆放的锻打好的熟铁料中,拣选出一块质地均匀、杂质极少的熟铁锭,用长钳夹稳。熟铁锭在炉火的映照下,呈现出温润的暗红色泽,与坩埚中那狂暴的液态生铁形成鲜明对比。
“师尊,这…”王锤看着那翻滚的铁水,又看看熟铁锭,有些迟疑。传统的灌钢法,是将液态生铁浇注在叠放的熟铁片上,利用生铁含碳量高、熔点低的特性,让生铁水渗入熟铁间隙,实现碳的转移和成分的初步均匀。但马钧此刻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疯狂。
“阿扎德!”马钧没有理会王锤,转而看向那位被特许留在工坊深处的波斯匠师。他努力比划着,指着熟铁锭,又指向坩埚中沸腾的生铁水,最后做了一个“浇注”的动作。“这样…行?”
阿扎德紧盯着马钧的动作,又看了看那两块铁料,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化为震惊。他明白了马钧的意图——将滚烫的生铁水,直接浇注到固态的熟铁锭上!这在波斯传统的块炼法中是难以想象的,块炼法追求的是固态下的反复折叠锻打,而非液态与固态的粗暴交融。他下意识地摇头,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不…危险…炸…铁坏!”
马钧却仿佛没看见他的警告,或者说,那警告反而点燃了他眼中更炽烈的火焰。“王锤!钳稳熟铁!李炉!准备浇勺!所有人退后!”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波斯块炼法那均匀细腻的纹理,是固态下千锤百炼的结果,但效率太低。灌钢法的液态交融虽快,却难以达到那种极致均匀的质地。那么,为何不尝试在液态生铁与固态熟铁接触的瞬间,利用高温和冲击,模拟出类似折叠锻打的效果?让生铁水携带的碳分,在高温高压下,更快速、更深入地渗入熟铁基体,同时激发出剧烈的冶金反应!
王锤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熟铁锭稳稳夹持在特制的铁砧凹槽内。李炉则用长柄大勺,小心翼翼地从坩埚中舀起一勺金红刺目、仿佛熔融太阳般的生铁水。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工坊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炉火的咆哮和鼓风囊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勺悬于熟铁锭上方的铁水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浇!”马钧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李炉手腕猛地一沉,滚烫的铁水如同一条咆哮的金红色火龙,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刺耳的“嗤嗤”声,精准地倾泻而下,狠狠撞击在暗红色的熟铁锭表面!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工坊内炸开!并非爆炸,而是高温金属剧烈反应、气体瞬间膨胀产生的冲击!金红色的铁水与暗红的熟铁接触的刹那,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刺目光芒,仿佛一颗小太阳在铁砧上诞生!无数细小的铁花如同火山喷发般猛烈迸溅,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四散射开,打在周围的铁器、墙壁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留下点点焦黑的印记。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烈的铁腥味和硫磺味,猛地扩散开来,将靠得稍近的学徒们逼得连连后退,脸上火辣辣地疼。
阿扎德惊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着无人听懂的波斯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丝…好奇。
铁水在熟铁锭表面剧烈地沸腾、蔓延、渗透!金红色迅速覆盖了暗红,并发出更加密集、更加尖锐的“滋滋”声,那是生铁中的碳、硅等元素在高温下疯狂向熟铁基体扩散、反应的声音!白烟、青烟、甚至诡异的蓝紫色烟雾混合升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被“蒸煮”的奇异气味。
王锤的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死死钳住铁锭,承受着那剧烈的冲击和震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铁钳上传来的恐怖热量和内部金属结构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惊心动魄的交融过程持续了大约十息。当最后一滴铁水覆盖住熟铁锭,那刺目的光芒和剧烈的反应才逐渐平息下来。原本的熟铁锭表面,覆盖了一层迅速冷却凝固的、凹凸不平的、带着奇异蓝紫色氧化膜的金属外壳,内部则因高温而变得通红透亮,仿佛包裹着一颗熔融的心脏。
“快!入水!”马钧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极度紧张后的释放。
王锤和李炉配合默契,立刻将这块经历了“铁火洗礼”的金属块夹起,迅速浸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盛满冰冷井水的巨大石槽中。
“嗤——————————!”
比之前任何一次淬火都更加猛烈、更加悠长的白汽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工坊后部,视线一片模糊。剧烈的温差使得金属内部应力瞬间释放,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脆响,仿佛这块金属正在痛苦地呻吟,又像是在进行着最后的蜕变。
水汽足足升腾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渐渐散去。王锤和李炉合力,将那块冷却下来的金属块从水中捞出,沉重地放在铁砧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其上。
表面那层蓝紫色的氧化膜在冷却后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蓝黑色,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纹。王锤操起大锤,小心翼翼地敲击边缘。
“铛!”
氧化层应声碎裂剥落,露出了里面金属的真容。
那不再是单纯的熟铁或生铁的颜色。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内蕴光华、仿佛流动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其质地细腻均匀,远非普通灌钢法产物那种略显粗糙的层叠结构可比,隐隐透出一种类似波斯舍施尔弯刀那种星辰纹理的雏形,却又更加致密、内敛!
“成了?!”李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