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杜衡眼中闪烁着技术官僚特有的热忱,“即日起,所有归降战船,无论大小,皆需按我‘镇海’舰队统一制式进行改造。甲板需铺设防火隔层,此为第一要务!”他指向不远处一艘江东斗舰,几名工部匠人正指挥士兵,将一种厚实、浸染成深灰色的奇特帆布,用特制的铜钉铆接在甲板关键区域。“此乃‘石棉防火布’,经特殊药液浸泡,遇火难燃,可阻火势蔓延。”
吕蒙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之前周瑜精心策划的火攻为何功败垂成!原来对方早有防备!
“其二,”杜衡继续道,指向另一艘正在改造的艨艟,“所有舰船需加装‘工部制式三弓床弩’基座。”只见工匠们正在船艏、船艉等关键位置,用坚固的熟铁构件铆接出标准的方形基座。“弩机部件皆可互换,损毁更换,顷刻可成。射程、威力,远胜旧弩。”他语气中带着自豪。
“其三,人力翻车淘汰,换装‘蒸汽抽水机’!”杜衡指向船舷两侧。旧式的人力翻车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体积更小、结构更复杂的黄铜机械,连接着粗大的管道深入水线之下。“此物以小型蒸汽机驱动,抽水灭火之效,十倍于人力!更可兼作辅助动力,逆流逆风时,可助桨手一臂之力!”
每一项改造,都直指江东水师过去的软肋,并赋予其前所未有的能力。吕蒙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和士兵,看着江东旧船在叮当作响中被迅速改造,披上陌生的“铁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是失落?是震撼?还是对即将掌握这股力量的隐隐期待?
“其四,人员整编。”张辽的声音冷硬地插入,“所有江东降卒,打散原有营伍建制。精壮擅水者,经考校,择优编入‘镇海’舰队各舰水手、桨手、弩手序列。余者,按‘屯田卫’旧例,编为‘水寨卫’,负责寨防修缮、辎重转运、屯田垦殖。抗拒整编、心怀怨望者,严惩不贷!”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水寨,带着铁血的肃杀。几名被揪出的、试图煽动旧部闹事的江东低级军官,已被如狼似虎的“十杰营”士兵拖走,留下一路压抑的惊呼和死寂的恐惧。
鲁肃站在一艘江东旧船的甲板上,默默看着这一切。贾华跟在他身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再空洞,只剩下深沉的悲凉。他看到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被拆散、打乱,像货物一样被分门别类;看到那些熟悉的战船被强行改造,失去了江东的印记;看到工部匠人指挥若定,如同在改造一堆没有生命的木料。
“都督…这…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贾华的声音带着哽咽。
鲁肃轻轻按住贾华下意识又摸向腰间(虽然刀已不在)的手腕,他的手冰凉。“难受,总好过变成江底累累白骨。”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目光投向那些被编入“水寨卫”、正被工部吏员带领着去领取农具、走向水寨后方荒地的江东士卒。“看,他们至少还能拿起锄头,开垦荒地,自食其力。他们的父母妻儿,还能在江东故土,盼到一个活着的儿子、丈夫、父亲回去。伯符将军和公瑾都督若在,也会如此选择。江东的血,流得够多了。”
贾华顺着鲁肃的目光望去。那些被编入“水寨卫”的士卒,虽然脸上仍有茫然和不甘,但当粗糙但崭新的铁锄、铁镰分发到手中时,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坚实的木柄。那是一种扎根于农耕民族血脉深处的本能——有地可种,有粮可收,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只剩下沉重的、无声的叹息。
整编如火如荼。效率之高,令吕蒙咋舌。
工部匠人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杜衡的指挥下高效运转。巨大的仓库被打开,里面堆满了标准化的部件:成捆的防火布卷、制式的弩机基座构件、黄铜铸造的蒸汽抽水机核心部件、一箱箱闪烁着寒光的制式三棱弩箭簇……这些部件如同流水般被运送到各艘待改造的战船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蒸汽泄压的嘶鸣声、工匠的号令声、士兵搬运的呼喝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感的喧嚣。
吕蒙作为名义上的“暂领”,更多时候是站在“镇海”号的甲板上,看着,听着,学习着。他亲眼目睹一艘老旧的江东艨艟,在短短两个时辰内,甲板被防火布覆盖,船艏加装了闪着寒光的床弩基座,船舷两侧装上了黄铜的抽水机,船帆边缘也被刷上了一层防火涂料。整艘船的气质为之一变,从内敛的木器,隐隐透出钢铁般的冷硬气息。这种脱胎换骨的速度和力量,是他过去在江东水寨中从未想象过的。
“这便是‘工部制式’的力量。”陈宫不知何时走到了吕蒙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下方繁忙的景象,“统一度量,统一规格,部件皆可互换。损一弩臂,顷刻可换新;坏一齿轮,立时有备件。省却了匠人从头打造的繁琐,效率何止倍增?此乃马钧大匠‘标准化’之精髓,亦是左将军横扫六合之根基。”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吕蒙默然。他想起江东工匠打造一艘新船、一具新弩所需的漫长时日,想起战时因一个关键部件损坏而整船瘫痪的窘境。刘基的这套体系,看似冰冷无情,却蕴含着一种超越个人勇武的、近乎恐怖的战争潜力。
“吕将军,”陈宫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缄的羊皮纸卷轴,递了过来,“此乃左将军亲笔签署之契书。丹阳郡铁器专营之权,自即日起,为期二十年。将军可凭此契,于工部少府监辖下各矿监、铁监,按官定配额及价格,采买生铁、熟铁及制式铁器,于丹阳郡内行销。赋税额度、经营细则,契内皆已载明。望将军善用之。”
吕蒙双手接过那卷轴。羊皮坚韧微凉,火漆印章殷红如血。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火漆,展开卷轴。上面是工整有力的隶书,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当他的目光落在“丹阳郡铁器专营”、“为期二十年”这几个力透纸背的字上时,心脏猛地一跳。昨夜那份孤注一掷的沉重,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金光闪闪的落点。这份契约,不再是虚无的许诺,而是握在手中、可以撬动巨大财富与权势的杠杆。它冰冷,却无比真实。它用丹阳郡的铁与火,为他铺就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通天之路。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怀中那份质地坚韧的契书卷轴,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甲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改造现场,越过“镇海”号高耸的桅杆,再次投向东南方那一片沉沉的、属于建业城和吴郡故土的黑暗时,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愧疚与野心的刺痛,还是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建业城头的灯火,吴郡老宅的炊烟,孙仲谋那年轻却已刻上忧虑的面容……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契书上那力透纸背的“丹阳以东,铁器专营”八个大字上。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已被深沉的江水吞没。脚下,是刘基战舰坚实如山的甲板;身后,是已然易主、正在被彻底改造的江东门户;前方,是那张羊皮契书铺就的、金光万丈却也注定荆棘密布的通天之路。江风呜咽,带着濡须口特有的、冰冷的铁锈气息,永无休止地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