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口鼻中喷出的浓重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汇成一片低沉的薄雾,笼罩着这支沉默的军队,更添几分肃杀与神秘。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刨动蹄子,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或是疲惫地打着响鼻,喷出更浓的白雾。
一个黑影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林地外的黑暗中闪出,动作迅捷而精准,单膝跪倒在赵云马前。正是斥候队长,他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将军!广都守将邓贤,率两千步卒出城了!正沿官道向这边搜索前进!打着火把,队形…拖得很长,有些散乱!”
黑暗中,赵云眼中寒芒一闪,如同夜空划过的冷电。猎物,终于上钩了!他深谙人心,更洞悉局势。连续焚毁郫县粮仓、强渡沱江、做出直扑广都粮仓的姿态,这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成都脆弱的中枢神经上。刘璋的恐惧,法正的冷静,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支被迫出城的部队。无论是广都守军自己沉不住气,还是迫于成都严令不得不冒险出击,这支疲惫、焦虑、急于求战的步卒,正是他精心布局后,等待的最佳猎物!
“上马!”赵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锋利的刀刃斩断了寒夜的死寂。
命令即下,七百骑士如同精密的机括被瞬间触发。没有喧哗,没有犹豫,只有甲叶摩擦的轻微“哗啦”声,战马被勒紧缰绳时低沉的嘶鸣,以及身体翻上马鞍时带起的风声。动作迅捷依旧,显示出这支铁军深入骨髓的纪律和坚韧。
“传令:偃旗!衔枚!”赵云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代表着“龙胆”和“常山赵”的旗帜被迅速卷起、收起。所有骑士口中含上削制光滑的木枚,勒紧缰绳,控制着战马的躁动。更有专门的士卒,快速为战马套上特制的皮制笼头,紧紧勒住马嘴,最大限度地消除可能暴露行踪的嘶鸣。
白色的洪流再次启动,却不再是张扬的死神镰刀,而化作了暗夜中无声流淌的冥河。七百骑借着起伏的丘陵地势和浓重夜色的完美掩护,划出一个巨大的、精准的弧线。马蹄上包裹着厚厚的粗麻布,踏在松软的田埂和铺满枯草的野地上,只发出极其沉闷、几不可闻的微响,迅速被平原上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彻底吞噬。
他们如同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绕向那条在官道上蜿蜒移动、由点点火光组成的“火龙”侧后方。冰冷的杀机,在无声的潜行中酝酿到了极致。
广都尉邓贤骑在一匹颇为神骏的枣红马上,焦躁地用马鞭抽打着空气,发出“啪啪”的脆响,不断催促着身后拖沓的队伍。
“快!都给老子快点!磨蹭什么!找到那帮白袍鬼,每人赏钱五百!”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连续两日,郫县粮仓冲天的大火和沱江浮桥守军全军覆没的噩耗,如同两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士兵们举着摇曳不定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官道和冰冷的田埂间跋涉。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压抑的喘息和偶尔的咳嗽混杂在一起。连续的行军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早已拉长、散乱不堪,疲惫和恐惧清晰地写在每一张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上。
他们瞪大眼睛,徒劳地搜索着前方和两侧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火把的光圈之外,是无尽的、令人心悸的墨色。寒风卷过旷野,吹得火苗摇曳不定,更添几分诡谲与不安。他们浑然不知,真正的死神,已悄然绕到了他们最脆弱、最无防备的背后。
赵云勒住照夜玉狮子,停在一道低矮的土梁之后。冰冷的眼眸穿透浓重的黑暗,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牢牢锁定了下方官道上那条蜿蜒、松散、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火龙”。益州军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他森寒的刀锋之下。他甚至能看到火把光芒中,那些士卒脸上茫然又紧张的神情,听到风中隐约传来的、邓贤那焦躁的催促声。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柄古旧的佩剑——青釭。剑身古朴,并无太多华丽纹饰,唯有剑脊上一道幽蓝的冷光流淌,这是刘备当年所赠,承载着信任与重托。此刻,剑锋在远处火把跳动的微光下,映出一线冰冷刺骨的决绝。
下一刻,手臂肌肉贲张,剑锋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猛然挥落!
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冲锋的号角。只有七百匹战马铁蹄同时蹬地发力,从土梁后如离弦之箭般跃出!当它们俯冲而下,借着土坡的坡度将速度瞬间提升到极致时,那如同山洪决堤、滚雷碾过大地般的恐怖蹄声才轰然爆发!沉闷、密集、狂暴,瞬间淹没了寒风,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白色的死亡浪潮,在官道上火把光芒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寒光,从益州军最脆弱、最混乱的后背,狠狠撞了进去!如同一柄烧红的巨锤,砸向一堆散乱的木柴!
“杀——!”
直到此刻,当白色的铁流已如尖刀般楔入敌阵腰腹,震天的喊杀声才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这汇聚了七百人杀意的怒吼,瞬间撕碎了寒夜虚伪的死寂,宣告着屠杀的开始!
邓贤惊骇欲绝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色狂潮,裹挟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已狠狠撕裂了他军队的后队,正疯狂地向中军席卷而来!那些白甲骑士,如同从九幽地狱冲出的修罗,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腾起伏,却异常稳定——那神奇的双边铁马镫,让他们如同铁铸般牢牢钉在马背上!手中的环首刀借着俯冲的雷霆之势,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寒光,疯狂劈砍!
火把的光影在冰冷的刀锋上跳跃、闪烁,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蓬凄艳滚烫的血雨和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惨嚎!益州兵卒根本来不及转身,更遑论结阵!他们背对着敌人,惊恐的尖叫被淹没在铁蹄和喊杀声中。队伍瞬间被冲垮、切割、碾碎!无数火把掉落在地,引燃了干燥的枯草和散落的衣物,星星点点的火光迅速蔓延,与喷溅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将这片收割生命的田野映照得如同炼狱!
邓贤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身不由己地惨叫着从马背上摔落。一只沉重的、包裹着铁片的马蹄,带着战马冲锋的全部重量,毫不留情地狠狠踏在他胸前的铁甲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嚣中,却如同惊雷在他自己脑中炸响!邓贤眼前骤然一黑,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最后映入他涣散瞳孔的,是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如同腾云驾雾般,轻盈而迅猛地从他身上飞跃而过。马背上那员白袍将领的侧脸,在下方燃烧的火光和飞溅的血光映照下,冷硬如万年玄冰,手中那柄染血的古剑,反射着地狱的幽光,仿佛死神的镰刀,正无情地挥向他的同袍。
崩溃,只在顷刻之间。幸存的益州兵卒彻底丧失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哭喊着丢下兵器,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没头没脑地四散奔逃,仓皇地扑向官道两侧更深的黑暗,只求离那片白色的死亡漩涡远一点,再远一点。
龙胆骑并未追击溃兵。尖锐的哨音响起,白色的洪流迅速收拢队形。骑士们冷酷地操控着战马,在尸横遍野、火光点点的战场上穿梭,对地上尚未断气的敌人进行精准的补刀,同时快速收集着散落在地尚能使用的箭矢,动作高效而漠然。
赵云勒马立于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修罗场中央。雪白的征袍上,溅满了敌人温热的鲜血,在周围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红得刺目,红得惊心。他微微抬头,冰冷的目光投向东南方。
那里,成都城巨大而模糊的轮廓,在更深沉的暗夜中蛰伏着,如同受伤的巨兽。一点,两点……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被彻底引爆,越来越多的烽火,如同无数只被彻底惊醒、充满恐惧的赤红巨眼,在成都高耸的城头,以及更远处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坞堡、津渡,次第燃起!赤红的火光疯狂跳跃,滚滚浓烟升腾,将最彻底的恐慌信号,蛮横地撕破沉沉夜幕,染红了半边天际,也将这末日的景象,烙印在平原上每一个生灵的眼底。
“走!”赵云调转马头,声音冰冷如万载寒铁,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对下一个毁灭目标的绝对专注。白色的铁流再次启动,如同不知疲倦、只为散播死亡与恐慌而生的幽灵,抛下身后燃烧的战场、遍地的尸骸和冲天的烽烟,向着更深的黑暗,向着下一个需要被碾碎的“安稳”幻梦,疾驰而去。沉重的马蹄踏过被鲜血浸透的冰冷泥土,留下深深的印记,也踏碎了刘璋君臣心中最后一丝苟且偷安的妄想。
成都城头,那连天接地的烽火,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这血光,同样映红了暖阁窗边,蜀王刘璋那张因极致的惊恐而彻底绝望、扭曲变形的胖脸。他肥胖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棂,指甲崩裂,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那冲天的火光,在他圆睁的瞳孔里疯狂跳动,仿佛是整个蜀地正在他眼前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