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淳于将军……小的不知啊!火太大了!到处都是敌骑!他们……他们用的是火油!还有硫磺!水泼不灭啊丞相!”传令兵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地狱般的景象,“粮垛……全完了!西南角……新粮……烧得通天红啊!”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曹操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溅在散落的竹简和他玄色的袍服上,触目惊心。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荀彧、程昱大惊失色,慌忙抢上前搀扶:“丞相!保重身体!”
曹操一把推开他们,手死死捂住剧痛翻腾的胸口,额头上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绝望:“张合……刘基……好!好手段!断我根基……断我根基啊!”乌巢被焚,数十万大军赖以生存的粮草化为灰烬,这打击比十万大军溃败更为致命!官渡之战的天平,在这一刻,已无可挽回地向着深渊倾斜。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曹操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谋士们面无人色,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完了,乌巢一失,军心顷刻即溃,这仗还怎么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一阵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大帐角落的屏风后传来。那咳嗽声断断续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和破败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两个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从屏风后缓缓挪出。正是郭嘉,郭奉孝。
不过月余未见,这位曾经算无遗策、风采翩然的鬼才谋士,竟已形销骨立,判若两人。原本合体的衣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病痛的折磨下,依旧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倔强光亮。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全靠亲兵支撑,剧烈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
“奉孝!你……”曹操看到爱臣如此模样,胸中怒火与悲痛交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郭嘉被搀扶着,在荀彧匆忙搬来的软垫上缓缓坐下。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剧烈的咳嗽,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再拿开时,帕心赫然一团刺目的暗红!帐内众人心头俱是一沉。
他无视那手帕上的血迹,也仿佛没看到曹操嘴角残留的血痕,更没理会帐内弥漫的绝望。他的目光,径直投向案几上那幅巨大的地图,越过代表官渡前线犬牙交错的标记,越过代表乌巢位置那此刻仿佛还在滴血的标记,死死地钉在了地图的东北角——那片广袤而相对空旷的区域。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郭嘉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曹操和每一个谋士的耳中:“丞相……乌巢……已不可为……官渡……亦不可守矣……”
曹操痛苦地闭上眼,郭嘉的话,无情地戳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郭嘉喘息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指向地图东北:“当此……绝境……唯有一线生机……在……在辽东!”
“辽东?”曹操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带着惊疑和不解。程昱、贾诩等人也露出愕然之色。
“是……辽东!”郭嘉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那片遥远的疆域。“公孙氏……坐守边陲……久有异志……然其地广人稀……兵甲粗陋……更兼……更兼辽泽之畔……有铁山!其铁……虽不如颍川之精……然储量……或可……或可支撑一方!”
“铁山?”曹操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出一丝精光。铁,是兵甲之源,是乱世立身之本!刘基正是靠着颍川铁山和那马钧妖孽般的技艺,才铸就了今日的锋芒!若辽东真有铁矿……
郭嘉捕捉到曹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光芒,精神似乎为之一振,语速加快,虽仍断续,却字字如刀:“丞相……速弃官渡!弃河北……虚地……不可恋栈!亲率……亲率虎豹骑精锐……趁刘基……立足未稳……急趋……急趋幽州!以雷霆之势……收服……或剿灭……公孙氏……夺其地……据其铁!”
他猛地又咳起来,咳得整个身体蜷缩,几乎喘不过气,亲兵慌忙为他抚背。片刻后,他才挣扎着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决绝:“据……辽泽天险……抚……乌桓、鲜卑……以……以胡制胡……开矿……铸兵……屯田……生聚……十年!只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待……待刘基……中原……生变……或……或……其……其技术……之弊……显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那指向辽东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瘫软在软垫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和那方素帕上愈发刺眼的暗红。那双曾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薄雾,唯有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执念,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
帐内死寂无声。只有地图上代表乌巢的位置,仿佛还在众人眼前熊熊燃烧,映照着郭嘉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方染血的手帕。
曹操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郭嘉的话,如同冰锥,刺穿了他因乌巢噩耗而沸腾的怒火与绝望,带来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刺骨的寒意与……一线微光。放弃中原?放弃这经营多年的基业?退到那苦寒的辽东边陲?这念头本身,就带着剜心剔骨的剧痛!
然而,乌巢冲天的火光和粮草焚尽的焦臭,似乎穿透了空间,灼烧着他的神经。刘基那支装备精良、神出鬼没的军队,尤其是那该死的、能破地道的“听瓮”和今日焚粮的狠辣手段……正面抗衡,已无胜算。继续留在这里,数十万缺粮的大军,顷刻间就会化作噬人的洪流,将他彻底吞噬!
辽东……铁山……生聚十年……
郭嘉染血的素帕,和他眼中那最后一点不甘的星火,在曹操眼前反复交织。这位一生多疑、杀伐果断的枭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暴怒、绝望、挣扎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对“铁”和“生路”的渴望之间疯狂变幻。帐内烛火摇曳,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同困兽最后的舞蹈。
是拼死一搏,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远遁辽东,寄望于那渺茫的铁山和十年之期?
帐内落针可闻,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操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抉择。这抉择,将决定曹氏一脉,是就此灰飞烟灭,还是……于绝境中,觅得一丝残喘之机。
帐外,官渡平原的风呜咽着卷过连绵的营寨,带来远方隐约的喧嚣与混乱。那是乌巢焚粮的余波,也是末日临近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