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子龙鬻马解燃眉,忠义之举动荆襄(2 / 2)

“成交!”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万钧巨石,狠狠砸进了死水般的酒肆!瞬间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滔天的惊涛骇浪,在每个人心中疯狂席卷!掌柜的如蒙大赦,巨大的惶恐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窃喜扭曲了他的脸。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扑向柜台,手忙脚乱地打开沉重的钱箱,铜钱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惊心。

酒肆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七贯五百钱意味着什么——它不是钱,它是赵子龙亲手剜下自己心头滚烫的血肉,亲手卖掉半生血火淬炼的荣耀,卖掉最忠诚、曾与他生死与共的伙伴!只为换取那维系着新野城几千军民最后一口活气的、能数得清的几石救命粮!

掌柜的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脚步虚浮地走回来,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赵云伸出手。那是一只握惯了银枪、拉得开强弓的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此刻,当那几贯冰冷、粗糙的铜钱落入掌心时,那手指的关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猛地凸起,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沉甸甸的钱袋,压在他手上,却轻飘飘地,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骨头和魂魄。

他没有再看门外一眼。没有看那匹在风雪中不安踏动、似乎预感到了永别的白龙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彻底抽走了脊梁。他挺直了依旧挺拔的背脊,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军人姿态,一种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目光里有痛惜,有敬佩,有绝望,有麻木——他攥紧了那袋沾着汗渍和体温的铜钱,一步步,异常沉重地走出了酒肆的门帘,重新投入门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寒风与黑暗之中。背影孤独而决绝,像一杆折断却不肯倒下的旗。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酒肆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很久。空气凝固了,油灯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那袋铜钱落下的声音,赵云离去的脚步声,仿佛还在每个人耳边回荡,敲打着脆弱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坐在最阴暗角落、须发皆白如枯草的老农,用布满裂口和老茧、如同枯树皮般粗糙的手指,颤巍巍地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他声音哽咽着,喃喃自语,那声音不大,嘶哑干涩,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狠狠刺入了每个人的耳膜,更刺穿了新野城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希望:

“玄德公的马……都卖了啊……”

这句话,带着老农一生积攒的辛酸和对这乱世最深的绝望,在死寂的酒肆里回荡,然后顺着门缝,飘向风雪肆虐的街道,飘向这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孤城。

绝望的阴云,沉甸甸地,比这腊月的寒夜更加冰冷彻骨,彻底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新野,这座孤城,似乎已经听到了命运丧钟的闷响。

新野县衙,书房。

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刘备孤寂而佝偻的影子。他独自一人站在紧闭的窗前,窗棂的缝隙里透进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他灰白憔悴的脸颊,吹得鬓角几缕散乱的花白发丝无力地拂动。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在绝望深渊边缘的石像,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新野城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呜咽,如同无数无处归依的孤魂野鬼在悲泣呜咽。

白日里的声音,此刻化作烧红的烙铁,在他疲惫不堪的心上反复烫烙,滋滋作响:

城西军营里,士兵们徒劳地磨着那些早已锈钝卷刃的刀枪,砂石摩擦金属的刺耳声响,一下下,刮擦着他的神经。那声音里没有战意,只有认命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粮仓门口,老吏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用那杆磨损得发亮的旧斗,小心翼翼地量着所剩无几的粟米。每一次斗沿刮过米堆的轻响,都像在刮他心头的肉。米粒落入袋中的沙沙声,微弱得如同垂死的叹息。

武库深处,老匠人对着几架弩臂开裂、弓弦朽坏的残破弩机,发出那一声沉重得能砸碎人心的绝望叹息。那叹息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悲凉,是城池将破的预兆。

而此刻,最尖锐、最致命的一刀,是醉仙楼里那一声石破天惊、带着哭腔的嘶喊:“玄德公的马都卖了啊!”那是子龙的白龙驹!是长坂坡杀透重围的生死伙伴!这声音穿透风雪,直刺他灵魂最深处。

“匡扶汉室……”这四个滚烫的、曾支撑他半生颠沛流离的字眼,此刻再次浮现在脑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锥心刺骨的讽刺和沉重。他半生奔波,颠沛流离,以仁义为旗,招揽天下英豪,渴望重振汉家山河。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让追随他、视忠义如生命的子龙,不得不卖掉视若性命的战马!让那些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新野百姓,在腊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排队等待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果腹!让那些忠诚追随、愿意为他赴死的士卒,握着锈钝的刀枪,穿着单薄的衣甲,在绝望的深渊里,凭着最后一点信念坚守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彻底撕裂的痛苦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这残酷的现实。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死死抠住冰冷的窗棂,粗糙的木刺深深扎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起,如同濒死挣扎的怒龙,盘踞在苍白松弛的皮肤下。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毒的蛇液,顺着血脉急速蔓延,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要将他拖入永恒的冰封。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连最后一点意识都要冻结的刹那——

另一股力量,一股更加炽热、更加原始、更加不屈的力量,如同沉睡地底万载的熔岩,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从他那被践踏了无数次的仁者之心中,轰然爆发出来!

那是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屠城戮民、视苍生如刍狗的切齿痛恨!那是对眼前这天下苍生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水深火热的锥心之痛!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源自高祖血脉的、永不磨灭的坚韧与不屈!

他刘备,可以败,可以死,可以粉身碎骨!但绝不能就此认命!绝不能跪着向这黑暗的世道低头!绝不能辜负那些将身家性命、将最后一点微末希望托付于他的子龙!新野的百姓!还有那些至死不弃的士卒!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朗朗乾坤,继续沉沦在曹操那沾满鲜血的铁蹄之下!

“呃啊——!”

紧闭的眼睑猛地睁开!仿佛有实质的火焰在其中燃烧!那双曾饱含仁厚温润、如春日暖阳般的眸子,此刻竟燃烧起两簇骇人的、足以焚尽八荒的烈焰!那火焰中,翻腾着深不见底的痛苦,有焚尽一切的愤怒,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决绝!窗外的寒风似乎也为之一滞,被这骤然爆发的意志所震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抠窗棂的手。五指僵硬地张开,指腹和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和扎入皮肉的细小木屑,鲜血顺着掌纹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几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暗红梅花。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无边的、象征着绝望的沉沉黑暗。脚步沉重,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一步步走向悬挂在书房墙壁正中的那柄佩剑。那是他汉室宗亲身份的象征,一柄装饰古朴、剑鞘蒙尘的长剑。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了一块名为“退路”的冰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所有软弱、所有幻想的决然。

孤城如墓,寒夜似铁。新野的绝境,如同冰冷而残酷的磨刀石。而此刻,这柄深藏鞘中、以仁义为锋的仁者之剑,终于被这无边的绝望与不屈的怒火,磨砺出了第一道指向苍穹、欲要刺破这沉沉黑暗的、染血的锋芒!那锋芒,映着如豆的孤灯,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一道孤绝而锐利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