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马钧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堆废弃的厚麻布和那桶防火油,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木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快!取最厚实的粗麻布!三层!不,四层!每层单面浸透防火油,务必浸透!浸透后,层与层之间,给我均匀铺洒一层石棉绒!薄薄一层即可!然后,立刻用重物压合!要快!压得越紧实越好!”
匠师们虽不明所以,但被马钧眼中那近乎狂热的亮光所慑,立刻行动起来。厚实的粗麻布被迅速展开,浸入粘稠的防火油中,饱吸油液后变得沉重而黑亮。四层浸透油液的麻布被小心地叠在一起,匠人们用细毛刷,将珍贵的石棉绒尽量均匀地撒在每一层麻布之间。最后,这厚厚的一叠被小心地移到巨大的压板之下。沉重的绞盘被奋力转动,压板带着巨大的力量缓缓降下,将浸油的麻布与石棉紧紧挤压在一起,多余的油液被缓缓挤出。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马钧如同石雕般站在压板旁,手指因用力攥紧而指节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缓缓渗出的油滴。每一滴油落下,都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
终于,压板升起。一块约莫门板大小、厚达半寸、质地异常坚韧、表面泛着油亮黑光的“布板”呈现在众人面前。它沉重,带着浓烈的油味,触手冰凉而滑腻。
“火!”马钧的声音斩钉截铁。
这一次,火把被直接按在了布板的中央!火焰瞬间腾起,舔舐着那层油亮的表面,浓密的黑烟滚滚而出,刺鼻的气味弥漫工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奇迹出现了!火焰只在布板表面那层防火油上执着地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滚滚浓烟,却始终无法穿透那被油浸透、又被石棉纤维填充了空隙的厚实麻布层!火焰被牢牢地限制在表面,如同无根之火,徒劳地消耗着表层的油料。布板本身,在浓烟和火焰的包裹下,岿然不动!
半盏茶……一盏茶……时间流逝,火焰渐渐变小,最终因表层油料耗尽而熄灭。匠师们迫不及待地围上去,用铁钳夹起那块布板。只见被火焰灼烧的中心区域一片焦黑,边缘也有明显的灼痕,但布板整体结构完好无损!用铁器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坚韧异常!
“成了!马监正!成了!”匠师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疲惫的脸上洋溢着狂喜。
马钧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徒弟扶住。他看着那块焦黑却坚韧的布板,眼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刻……按此配方和工艺,召集所有能工巧匠,昼夜赶工!不惜一切代价!所有楼船、艨艟、斗舰……凡我水师战船,船帆、主桅、船舷两侧吃水线以上三尺……所有易受火攻之处,全部覆盖此防火布!缝死!钉牢!一处缝隙也不许留!”
“诺!”匠师们轰然应诺,疲惫一扫而空,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整个秘坊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沸腾起来。巨大的防火布被成匹地压合出来,锋利的裁刀划过布匹发出裂帛之声,无数针线在油亮的布面上飞快穿梭。陈留匠作监,这个帝国的技术心脏,为了应对江东那条即将出洞的“火毒之龙”,开足了马力,与时间展开了生死竞速。
长江,刘基水师旗舰“镇海”号。
夜色如墨,沉重地笼罩着浩渺的江面。庞大的刘基水师舰队,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锚泊在濡须口上游百里的一处宽阔江湾。旗舰“镇海”号巨大的楼船身影在黑暗中巍峨如山,只有桅杆顶端的几盏气死风灯,在江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警惕的光斑。
甲板上,灯火通明。无数水军士卒如同忙碌的工蚁,在军官急促的口令声中紧张地劳作着。沉重的、散发着浓烈桐油和石棉气味的巨大黑色布匹,被数十人喊着号子从底舱奋力拖拽上来,在甲板上铺展开。每一块都厚实坚韧,触手冰凉滑腻。
“快!这边!搭把手!”
“对准了!帆桁!从帆桁开始裹!”
“钉死!用铜钉!给我钉透了!”
吆喝声、锤击声、布匹拉扯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士卒们攀上高高的桅杆,在狭窄摇晃的帆桁上,将厚重的防火布艰难地覆盖在主帆上,用粗大的铜钉和浸过油的麻绳,将其死死固定、缝合。另一些士卒则沿着船舷忙碌,将同样厚重的防火布覆盖在吃水线以上的船壳外侧,用巨大的木槌将铜钉深深砸入船板。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沾满了油污和汗水,眼神却专注而坚定。
刘基身披大氅,静静地伫立在楼船最高层的指挥台上,俯瞰着这灯火通明、如同给巨兽披挂怪异甲胄的景象。江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他的衣袂。他手中也拿着一小块防火布的样品,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而坚韧的表面,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桐油和石棉的独特触感。
水师都督张允站在他身侧,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与一丝忧虑:“主公,马监正此物……当真能抵得住那焚江烈焰?江东的火船,据说已连成一片,蓄势待发……”
刘基的目光依旧落在甲板上忙碌的士卒身上,声音平静无波:“马德衡(马钧字)说能,那便能。此物非金非铁,却是我军此战存续之甲胄。”他顿了顿,手指用力捻了捻那块布样,“你看这布,厚重笨拙,覆盖之后,船速必然大减,转向亦显迟滞。”
张允点头:“正是,末将担忧……”
“无妨。”刘基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投向东南方向那深沉无边的黑暗,“周瑜赌的是东风,是那一把焚天之火。他欲毕其功于一役,以烈火焚尽我艨艟巨舰。而我……”他举起手中那块不起眼的布片,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我赌的是马钧的奇技,赌的是这层看似笨拙的‘布甲’,能锁住他的毒龙烈焰!只要顶住第一波火攻,只要船不立焚,阵脚不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水师楼船巨舰,弩炮如林,撞角如锋,便是他江东水寨的噩梦!”
他不再多言,将手中的布样递给张允:“传令各舰,防火布覆盖务必严密!接缝处加倍钉牢、涂油!此乃生死之甲,容不得半分疏漏!明日午时前,必须完工!”
“诺!”张允肃然领命,匆匆走下指挥台。
刘基独自凭栏,江风更劲。他再次望向东南,那片孕育着风暴与烈焰的方向。周瑜病骨支离却依旧明亮的眼神,江东水坞中那些狰狞的连环火船,仿佛就在眼前。他握紧了冰冷的栏杆。
“东风……”他低声自语,声音融入呼啸的江风,“周瑜,你的东风会来。我的‘布甲’,也已备好。明日,且看是你的火毒之龙焚尽大江,还是我的铁甲艨艟,踏着你的烈焰,碾碎你的江东梦!”
江涛拍打着巨大的船身,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战鼓在黑夜中缓缓擂动。整个舰队,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烈焰洗礼,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准备。覆盖着厚重黑布的楼船巨舰,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仿佛披上了来自深渊的鳞甲,等待着黎明时分,那场注定要焚江煮海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