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东方丘陵的褶皱之后,曹纯才在亲卫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策马来到那片被血与死亡浸透的战场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无数生命在瞬间凋零后混合的气息。目光所及,尸横遍野,断折的兵器、倒毙的战马、破碎的旗帜,铺满了整个长坂坡东麓。尤其是赵云最后突围的那条血路之上,更是层层叠叠,倒伏着数十具虎豹骑精锐的尸体。许多尸体都是一击毙命,或被洞穿咽喉,或被砸碎头颅,或被挑飞内脏,死状凄惨。那惨烈的景象,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突围是何等的狂暴与惨烈,如同被一头负伤的银龙硬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肉通道。
曹纯翻身下马,沉重的铁靴踏在泥泞的血泊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他走到一处被赵云狂暴枪势扫荡过的区域,那里仿佛被飓风席卷过,尸体堆叠。几名亲兵正费力地将几具沉重的尸体搬开。曹纯蹲下身,伸出带着冰冷铁护手的手指,捻起一撮被鲜血浸透、又被无数铁蹄反复践踏得泥泞不堪的暗褐色泥土。那泥土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的铁锈与死亡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将军,”一名负责清点战场的校尉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目睹了非人力量后的惊悸,“初步清点……为阻截赵云突围,我军……我军折损精锐骁骑,恐不下三百之数!其中……曲长以上军官,阵亡七人!”
“三百……”曹纯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淬毒的冰棱。这绝不仅仅是三百名耗费无数钱粮心血训练出的精锐骑兵的损失!这是对他曹纯统兵能力的巨大羞辱!是对虎豹骑这支天下强军威名的沉重打击!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赵云在那种重伤力竭、油尽灯枯的状态下,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恐怖杀伤力,硬生生在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此人之勇,简直非人!是怪物!
“赵子龙……”曹纯缓缓站起身,将手中那团污秽冰冷的血泥狠狠摔在地上,溅起几点暗红的泥星。他望向赵云消失的东方丘陵,目光复杂翻涌,有被羞辱的滔天愤怒,有对那非人武勇的深深忌惮,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其彻底毁灭的冰冷欲望所吞噬。如此猛将,若不能为丞相所用,就必须彻底抹杀!否则,后患无穷!他仿佛已经看到那道白影在未来战场上,给曹魏大军带来的无尽噩梦。
他猛地转身,铁甲叶片哗啦作响,对着紧随其后的传令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森然杀意:“传本将军令!将此悬赏,以八百里加急,通传各郡县关隘!凡我大魏治下,得常山赵子龙者——”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字眼如同铁锤砸落,“赏精铁百斤!死活不论!若有隐匿不报、或助其脱逃者,诛灭三族!”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如同毒蛇般的算计,“将此令内容,设法……散播到刘备溃军之中!让那些流民败卒,都知晓这百斤精铁的分量!”
“诺!”传令官凛然应命,脸色微白,迅速记下这带着血腥味的命令,翻身上马,带着几名骑士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曹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百斤精铁!在这乱世,这足以让无数亡命之徒疯狂,让饥饿的流民铤而走险!而将悬赏令散入刘备那支疲惫、惊恐、绝望的流民败兵之中,更是一把无形的毒刃。它会在那些为了一口吃食就能出卖一切的人群心中,种下猜忌和贪婪的种子。赵云,纵使你神勇盖世,从此也将举世皆敌!看你能护着那封信,在这由贪婪和绝望织成的天罗地网中,挣扎到几时!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长坂坡,却驱不散这片尸山血海的阴冷。猩红的霞光如同泼洒的鲜血,映照着这片修罗场。曹纯的悬赏令,如同无形的瘟疫,随着这带着血腥味的晨风,迅速扩散开去,为这乱世,又增添了一抹更加残酷的底色。
崎岖的山道上,流亡的队伍像一条濒死的巨蟒,在泥泞和荆棘中痛苦地蠕动。哭声、呻吟声、催促声、孩童饥饿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疲惫和恐惧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就在这时,几匹快马从后方烟尘中冲出,马上骑士并非曹军装束,却带着一种冷漠的煞气。他们并不冲击人群,只是沿着队伍边缘疾驰,同时将一把把粗糙的麻纸奋力抛向空中。
“看!那是什么?”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下意识地接住一张飘到眼前的纸。
旁边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老者眯着眼,凑近那粗糙的纸张,嘴唇哆嗦着念出声:“……大魏丞相令……得常山赵子龙者……死活不论……赏……赏精铁百斤!隐匿不报……诛灭三族……”念到最后,老者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百斤……精铁?”那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周围听到声音的人,也纷纷停下了麻木的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百斤精铁!那是什么概念?在这乱世,那意味着可以换到堆积如山的粮食,可以买到坚固的铠甲和锋利的刀剑,甚至可以换来一个小地主都难以想象的安稳生活!
贪婪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在绝望的土壤里疯长。无数道目光,不再是麻木和同情,而是带着赤裸裸的窥探、算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凶狠,悄然转向队伍前方不远处。
那里,一道白色的身影正艰难地策马前行。赵云的白袍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染成了暗褐色,破碎不堪,银甲上遍布刀痕箭孔,在晨曦中反射着黯淡的光。他伏在马背上,身形微微摇晃,每一次颠簸都似乎要耗尽他最后的气力。白龙马的步伐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口鼻间喷出的白气带着血沫。
“看……那就是赵将军……”有人低声说着,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崇敬,只剩下一种复杂的、被百斤精铁烧灼出的异样情绪。
“他伤得好重……马也快不行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百斤精铁啊……够我们全村人活好几年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道浴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中因饥饿而啼哭不止的婴儿,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的痛苦。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疲惫的队伍中蔓延。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赵云的后背。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气氛的诡异变化。一种比刀剑加身更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回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
刹那间,那些带着贪婪的窥探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了回去。人们纷纷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假装在整理行囊或安抚孩子。然而,那短暂的、赤裸裸的欲望,那被百斤精铁点燃的疯狂,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片绝望的流亡图景之上。
赵云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了那些躲闪眼神深处的挣扎,看到了妇人紧抱孩子时枯槁脸上的痛苦与动摇。曹纯的毒计,见效了。这百斤精铁的悬赏,比身后虎豹骑的追兵更致命。它抽走了这乱世中最后一点脆弱的信任,让绝望的土壤里,瞬间滋生出足以致命的贪婪毒芽。
他不再看那些流民,猛地转回头,用尽力气一夹马腹。白龙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挣扎着加快了脚步。必须尽快离开!离开这被悬赏令污染的人群!赵云的手,下意识地再次按向胸前。冰冷的竹筒轮廓隔着被血浸透的衣甲传来,那份沉甸甸的使命感和身后如影随形的、来自同胞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前方的山路蜿蜒,隐入更深的密林。他不知道林中有没有埋伏,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待他的是援手还是新的刀锋。他只知道,怀中的密信,比他的性命更重。他必须冲出去,冲过这片被贪婪目光笼罩的土地,将这关乎十万人生死的火种,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白龙马驮着他,奋力冲向前方的山林阴影。身后,是曹纯暴怒的追兵蹄声,是流亡队伍中压抑的、被百斤精铁灼烧出的异样沉默。而那道“死活不论,赏精铁百斤”的悬赏令,如同一张无形的、沾满毒液的巨网,正随着晨风,悄无声息地笼罩向整个荆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