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已无视吕蒙蓄势待发的姿态,径直走到案前。在吕蒙警惕如野兽般的注视下,陈宫从怀中取出一卷东西。那并非寻常的竹简或帛书,而是质地坚韧、光洁如新的纸张,在昏暗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将那卷纸轻轻摊开在案上,压在鲁肃那封密信之上。
灯火摇曳,纸张上墨迹清晰,力透纸背。顶端赫然是“左将军府契书”几个大字,下方盖着刘基左将军府鲜红的印信,朱砂如血,刺目惊心。
“此乃我主刘将军亲笔签署,许与将军的专营之权。” 陈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击在人心最深处。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契约的核心条款,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将军请看:若将军献此濡须口水寨,助我王师顺流而下,则自丹阳郡以东,至会稽、临海诸郡,凡铁器之开采、冶炼、贩售,皆由将军专营!朝廷只按例征税,绝不插手具体经营!” 他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如同在展示一座无形的金山,“将军可知,此专营之利,岁入几何?”
吕蒙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江东缺铁!缺到骨子里!士卒的刀矛需要铁,农夫的犁锄需要铁,造船的钉铆需要铁!正因如此,刘基那该死的铁器官营令,才如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江东的咽喉,让整个江东在窒息中挣扎。若得此专营之权…那将是何等泼天的财富?足以富可敌国!足以让他吕蒙,一个从行伍底层、从吴下那个被人轻视的阿蒙挣扎上来的寒门将领,一跃成为足以与盘踞江东百年、根深蒂固的吴郡四姓(顾、陆、朱、张)比肩,甚至凌驾其上的江东巨擘!权势、财富、地位…这些曾经如同天边星辰般遥不可及的东西,此刻仿佛都凝结在这张散发着墨香与冰冷铁锈味的薄薄契约上,散发着令人眩晕、足以焚毁理智的光芒。
陈宫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继续低沉而清晰地钻入吕蒙耳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堤防上:“将军是务实之人。孙仲谋自顾不暇,退守交州,不过是画饼充饥,鲁子敬之策,不过苟延残喘。交州蛮荒,瘴疠横行,岂是久居之地?将军麾下这些追随您出生入死的儿郎,他们的父母妻儿皆在江东故土,又岂愿世代漂泊海上,做那无根浮萍?”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击鼓,“而我主刘将军,承天景命,扫荡群雄,一统之势已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献此天险门户,非为背主,实乃弃暗投明,救万千生灵于水火!更可借此专营之权,福泽乡梓,成就一番不世功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何去何从,将军…三思!”
帐内死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吕蒙陡然变得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案上,那份契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目光无法移开。一边,是孙权加封的“横江将军”虚衔、鲁肃密信里描绘的那条通往交州蛮荒、飘渺如烟且注定在刘基铁蹄下化为齑粉的南迁绝路;另一边,是触手可及的、足以彻底改变他和他整个家族命运、甚至能荫及子孙的庞大利益,以及依附于这艘已然成型、正碾碎一切阻碍的新兴帝国巨轮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安全感。
帐外,濡须口呜咽的江风,仿佛变成了无数细碎而冰冷的铁砂,永无休止地摩擦着江边嶙峋的礁石,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反复摩擦、侵蚀着吕蒙心中那道名为“忠诚”的堤坝。堤坝在滔天的利益巨浪和冰冷的现实礁石无情的夹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鲁肃密信中那沉甸甸的“保全”二字带来的悲壮与重负,此刻在陈宫手中这张散发着墨香与铁锈味的契约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死死盯着契约上“丹阳以东,铁器专营”那几个力透纸背、仿佛由熔融铁水浇铸而成的字,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要将那纸上的承诺,连同那泼天的富贵和崭新的命运,死死地、永远地攥进自己的掌纹里,烙进自己的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