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惨剧在河间、在安平、在渤海郡的边界不断上演。袁谭以“清君侧,诛审配”为名,从青州发兵,一路向西,攻城略地。而审配则以袁尚的名义,传檄各郡,斥责袁谭“不忠不孝,阴谋篡逆”,命令各地守将拦截剿灭。河北的城池,不再是抵御外敌的堡垒,反而成了兄弟阋墙的角斗场。守城的和攻城的,打的都是袁氏的旗号,喊的都是为袁氏尽忠的口号,挥动的刀枪砍杀的却都是昔日的同袍。
战火所及,生灵涂炭。
通往邺城的官道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车马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盲目蠕动的人流。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而绝望。家园被战火焚毁,田地被乱兵践踏,粮秣被强行征走。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生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拄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踉跄着走在尘土里。他背上用破布条绑着一个面如菜色、气息微弱的小女孩。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邺城的方向,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粮…给点粮吧…娃要饿死了…”他经过一片曾经属于他的麦田,如今只剩下焦黑的茬子和凌乱的马蹄印。田埂旁,倒毙着一具被剥光了衣服的尸骸,几只乌鸦正贪婪地啄食着。
路边,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倒毙的瘦驴旁,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婴儿早已没了声息,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无人回应,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作为凄厉的伴奏。
邺城高大的城墙在望,但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守军林立,刀枪森然,警惕地注视着城下越聚越多的流民。流民们聚集在护城河边,哀告、哭求、咒骂,声浪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
“开开城门吧!军爷!给条活路!”
“我们是冀州良民啊!田地都被大公子和三公子的兵抢光了!”
“孩子病了…求求你们,给口水喝吧…”
回应他们的,只有城头守军冰冷的呵斥和偶尔射下、钉在泥土里以示警告的箭矢。城内同样风声鹤唳,粮食被严格管制,街市萧条,人心惶惶。昔日繁华的河北心脏,如今被恐惧和饥饿扼住了咽喉,在兄弟相争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许昌,司空府邸。
曹操放下手中那份沾染着血与火气息的河北急报,身体向后,深深陷入铺着虎皮的宽大坐榻之中。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他眼中那抹深沉的算计。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袁本初…当真死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件早已预料的事情。
下首,谋士程昱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千真万确。据邺城细作拼死传出的消息,袁绍闻官渡之败,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当场呕血数升,回府后急怒攻心,未及交代后事便已气绝。如今邺城已乱成一锅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审配矫诏,拥立幼子袁尚。逢纪不服,暗中联络青州袁谭。兄弟二人,已然刀兵相向。巨鹿、河间数郡,烽烟遍地,流民塞道。”
“哦?”曹操的眉毛微微挑起,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七十万大军…嘿,好一个七十万!葬送得如此干净,倒省了孤不少力气。袁本初英雄一世,临了却连个身后事都安排不清,养出这么一对‘好’儿子。”他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
坐在另一侧的郭嘉,神色则要凝重许多。他微微蹙眉,清朗的声音带着忧虑:“明公,河北大乱,固然于我有利。然审配、逢纪皆非庸才,袁谭、袁尚亦各拥强兵。若其兄弟中有一人能迅速压服对方,整合河北残力,则仍是我心腹大患。且战乱不休,生灵涂炭,恐生民变,或为外族所乘…”他想到的是北方的乌桓、鲜卑,那些虎视眈眈的胡骑。
曹操摆了摆手,打断了郭嘉的话:“奉孝多虑了。”他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的巨大羊皮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钉在黄河以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兄弟阋墙,其利断金?那是笑话!其利,只会断送他们袁氏自己的江山!”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洞悉一切的火焰,“审配刚愎,必欲除袁谭而后快;逢纪狡诈,定会怂恿袁谭以武力夺位。袁尚懦弱,袁谭暴戾,这两人,谁肯服谁?谁又能真正服众?”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邺城和青州的位置用力点了点,仿佛要将这两个点捏碎。“打!让他们打!打得越狠越好!把河北最后一点元气打光!把袁绍那点老本全砸进去!”曹操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兴奋,“什么整合残力?孤看他们是自掘坟墓!待其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那未竟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地图之上。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程昱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郭嘉看着曹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河北乱局乐见其成的光芒,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再劝无益。明公要的,就是河北在袁氏兄弟的疯狂内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传令各部,”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加固城防,整训士卒,广积粮秣。对河北…只作壁上观。凡有流民南下,择其精壮者充入屯田,严加管束。老弱妇孺…驱回河北!”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冰冷无情。
他要的不仅是河北的土地,更要一个被内乱彻底掏空、再无反抗之力的河北。袁谭和袁尚兄弟的刀兵,正替他完成这血腥而有效的清扫。许昌的炉火正旺,锻造着更锋利的刀剑,只等北方那对兄弟流干了血,他便会挥师渡河,去收割那早已注定的胜利。
邺城大将军府深处,灵堂的素幡在穿堂风中无力地飘荡。袁绍的棺椁停放在巨大的奠字帷幔之后,烛火摇曳,将他遗像上曾经睥睨天下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府邸前庭,却已是一片剑拔弩张。袁尚在审配及一众甲士的簇拥下,勉强站在台阶之上,他脸色苍白,强作镇定,身上临时套上的锦袍显得有些宽大不合身。对面,得到消息后星夜兼程、带着一身征尘赶回的袁谭,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他盔甲上还沾着巨鹿城下的血污与尘土,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双目喷火般死死瞪着袁尚和他身后的审配。
“袁显甫!”袁谭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庭院中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父亲尸骨未寒,尔等便敢行此篡逆之事?我乃袁氏嫡长,嗣位之名,天经地义!尔等矫诏立幼,是何居心?审配!可是你这老贼挟持我幼弟,图谋不轨?!”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四射,直指审配。
“放肆!”审配须发皆张,厉声呵斥,毫不畏惧地迎上袁谭的剑锋,“袁显思!主公生前早有属意,尚公子仁德稳重,可承大业!尔在青州,不思为父分忧,反有怨望之言,主公每每念及,痛心疾首!如今主公新丧,你不思哀悼,不遵遗命,反而提兵入冀,擅攻同僚城池,兵临邺城,威逼幼弟!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与禽兽何异?还敢在此狂吠!”
“遗命?狗屁遗命!”袁谭气得浑身发抖,剑尖都在颤动,“分明是你这老匹夫与逢纪弄权,欺我幼弟懦弱!父亲若真属意于他,为何不早立世子?为何令我坐镇青州,手握重兵?审配!今日不杀你,我袁谭誓不为人!”他积压的怒火和对继承权的渴望彻底爆发,理智被狂怒吞噬,竟不顾一切,挺剑就向台阶上冲去!
“保护三公子!”审配厉喝一声,猛地将惊惶失措的袁尚向后一拉。他身后的甲士早已蓄势待发,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刀枪并举,结成密集的枪阵,寒光闪闪地对准了冲上来的袁谭及其亲卫。
“大公子小心!”袁谭身边的部将也立刻拔刀护卫。
“杀!”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
刹那间,刀光剑影在袁绍灵堂前的庭院中猛烈碰撞!金属交击的刺耳锐响、愤怒的咆哮、受伤的惨嚎瞬间撕裂了仅存的体面。袁谭的亲兵都是青州带来的悍卒,悍不畏死;审配的甲士则是邺城精锐,拱卫中枢。双方如同两股钢铁洪流,凶狠地撞在一起,鲜血瞬间迸溅开来,染红了青石地砖,也染红了飘荡的素幡。
袁尚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厮杀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瘫软在地,被审配死死护在身后。袁熙和高干试图冲上来阻止,却被混乱的人群和挥舞的兵刃逼得连连后退,徒劳地呼喊着“住手!快住手!”
逢纪躲在廊柱之后,看着眼前这兄弟相残、血溅五步的惨烈一幕,脸上没有惊恐,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笑意。乱吧,越乱越好。只有水彻底搅浑了,他这条善于钻营的鱼,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
袁谭状若疯虎,手中长剑狂舞,接连劈倒两名挡路的甲士,溅了一脸温热的血。他死死盯着被审配护住的袁尚,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势在必得的疯狂,嘶吼道:“袁显甫!把位置给我让出来!那是我的!”
他的吼声在兵刃的撞击和垂死的呻吟中显得格外狰狞。河北之主的名号,此刻成了点燃骨肉血战的毒火,将袁绍最后一点基业和整个河北大地,都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