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冲出重围时,护心镜后的密信已被鲜血浸透。
他策马奔入密林,身后是曹纯暴怒的吼声:“得赵云者,赏精铁百斤!死活不论!”
消息如瘟疫般蔓延,流亡的百姓中开始有人偷瞄那道浴血白影。
刘基的悬赏令比追兵更致命——它让绝望的人群滋生出贪婪的毒芽。
而赵云不知道,他拼死守护的信件,即将在江东掀起更大的风暴。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仿佛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长坂坡东侧这片稀疏的杂木林上。赵云伏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每一次白龙马沉重的喘息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带着不祥的血沫腥气,喷溅在冰冷的晨雾里。汗水、血水、泥浆混在一起,在他破碎的银甲上凝结成一层暗红的硬壳,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数不清的伤口,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搅动。
左肩胛骨下方,那支折断的箭杆随着马背的起伏,不断撞击着内里的骨肉,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眼前发黑,牙关几乎要咬碎。这伤来自夏侯恩,那个在乱军中试图用青釭剑偷袭他的曹营骁骑都尉。冰冷的剑锋几乎擦着后颈掠过,赵云凭着千锤百炼的战场直觉猛地侧身,剑尖只划开了肩甲,但紧随其后的冷箭却刁钻地穿透了甲叶的缝隙。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回身时,龙胆枪已化作一道决绝的银电,洞穿了夏侯恩的咽喉。青釭剑,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器,此刻正沉甸甸地挂在他腰间,剑鞘上沾满了敌人的血污。
他伸出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按向胸前。冰冷的甲胄之下,紧贴着皮肉的地方,那枚竹筒的轮廓依然清晰。指尖传来黏腻湿滑的触感,是血,他自己的血,从破碎的甲叶缝隙里渗出,早已浸透了内衬的布衣,也浸透了紧贴胸口的竹筒。孔明先生郑重托付时的眼神,玄德公沉甸甸的嘱托,十万军民存续的火种……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这小小的、冰冷的物件上。信还在!这个念头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驱散了几乎将他吞噬的眩晕和寒冷,在濒临崩溃的躯体里强行榨出最后一丝气力。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不知是痛楚还是庆幸。
“将军!”一个嘶哑激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那个仅存的亲卫,他半跪在一棵倾倒的枯树旁,右臂被布条草草捆扎着,布条早已被血浸透,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指着树林边缘几块嶙峋巨石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是我们的人!白毦兵!”
赵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循着亲卫所指望去。在巨石和倾倒的树干构成的简陋掩体后,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的身影。残破的皮甲上,那标志性的白色毦毛(装饰)大多已污浊不堪,甚至脱落,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在绝境中依旧挺直的脊梁,绝不会错!正是之前被曹军铁骑冲散、生死不知的陈到将军麾下白毦兵残部!他们并未溃逃,而是凭着对这片地形的熟悉和刻进骨子里的顽强,在混乱的尸山血海中重新聚拢,用残存的弩矢,在这必死之地,为他们的将军撕开了一道微弱的生门!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赵云的头顶,瞬间注入他那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疲惫到极点的身体里,竟再次压榨出最后的力量,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投入了狂风之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天助我也!”他低吼一声,眼中精光爆射,如同两道刺破黑暗的闪电。
“白龙!冲!”嘶哑的咆哮撕裂了林间的死寂,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夹马腹!
通灵的白龙马似乎完全感受到了主人那决死的意志和骤然涌现的希望。它发出一声混合着巨大痛楚与不屈的长嘶,那嘶鸣声穿透浓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紧接着,这匹同样伤痕累累、多处皮毛翻卷、露出血肉的神驹,四蹄猛地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力量!它不再踉跄,不再沉重,仿佛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在这一刻彻底点燃!白影如一道燃烧着血与火的白色闪电,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朝着那片给予希望的树林,朝着那被弩箭撕开的、包围圈最薄弱的缺口,亡命冲去!
“挡我者死!”赵云的怒吼如同惊雷,声震四野!他彻底放弃了防御,不再闪避那些并非致命的攻击。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与决绝,都灌注在手中那杆龙胆亮银枪上!枪势狂暴到了极点,摒弃了一切花哨的技巧,只剩下最原始、最迅猛的突刺、横扫、崩砸!枪尖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虹,所过之处,血雨喷溅,残肢断臂横飞!
噗嗤!一名斜刺里冲出的曹军骑兵试图拦截,龙胆枪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胸膛,透背而出!
咔嚓!枪杆带着万钧之力横扫,狠狠砸在另一名骑兵的脖颈上,颈骨碎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轰!沉重的枪尾如同攻城巨锤,带着风雷之声,猛地撞在一匹嘶鸣着冲来的战马头颅上,那马儿连悲鸣都未及发出,便轰然侧倒,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飞!
他像一支燃烧的箭,一支以生命为燃料的箭,不顾一切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血肉帷幕!虎豹骑那铁桶般的包围圈,在这决死的冲锋和外围白毦兵残部弩箭的拼死干扰下,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稍纵即逝的缝隙!
眼前骤然一空!
不再是密密麻麻攒动的铁盔、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矛戈丛林,而是稀疏的林木,以及更远处在晨光熹微中起伏的、深黛色的丘陵轮廓!凛冽的秋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扑面而来!
他冲出来了!真正冲出了那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涡核心!
身后,曹纯暴跳如雷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穿透了混乱的战场:“废物!给我追!放跑了赵云,提头来见!”更加疯狂的追击号角和马蹄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身后席卷而来。
身前,是通往生路的崎岖小径,隐没在荒草与晨雾之中。白龙马的速度在冲出包围后明显慢了下来,喘息如雷,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大团的血沫喷出,脚步变得沉重而蹒跚。赵云伏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如同酷刑,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马鞍,也染红了他紧握缰绳的、指节发白的手。胸膛内,那枚紧贴着皮肉、被鲜血浸透的冰冷竹筒,此刻却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信还在!孔明先生托付的、关乎十万人生死存续的火种,还在!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在熹微的晨光中竭力辨明方向。东方,玄德公主力远去的方向!他猛地一抖缰绳,策动着已是强弩之末的白龙马,沿着林间那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淹没的、崎岖难行的小径,艰难而倔强地奔去。初升的朝阳将一人一马浴血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泥泞的山路上,如同一个不屈的、血色的图腾,烙印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