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玄武池畔征夫泣,楼船未动骨先寒(2 / 2)

“铁器?官府给铁器?”蜡黄脸的汉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变了调。

“千真万确!”赵大斩钉截铁,目光扫过窝棚里每一张绝望的脸,“那边没这狗屁的铁器官营!也没这刮地皮的十税六!刘大人说了,有他在,就有百姓的活路!他治下,铁犁是用来开生路的,不是用来锁人的!”

“陈留…”王老五不知何时艰难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摇曳的灯火,那微弱的光芒在他眼中仿佛燃起了燎原之火。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模糊却带着血性的字:“走…去陈留…” 那声音微弱,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对!去陈留!”赵大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低矮的窝棚里显得格外高大,几乎要顶破那腐朽的屋顶,“留在这里,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官府的鞭子抽死、棍子打死!去陈留!找条活路!”

“走!”

“一起走!”

低沉的应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陈留”二字,如同绝望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微弱,却承载了全部求生的本能和反抗的怒火。窝棚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仿佛无数冤魂在黑暗中无声地咆哮。

凄厉的北风掠过玄武池工地,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民夫们麻木的脸上。王老五佝偻着腰,背上那道被曹豹亲兵抽出的血痕在单薄的破袄下隐隐作痛。他麻木地挥动着一柄豁了口的镐头,每一次砸向脚下冻得比生铁还硬的泥土,都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崩裂的口子又渗出血来,混着泥土粘在粗糙的木柄上。

“快!快!那边土方!堆到坝上去!”监工尖利的呵斥在风沙中时断时续。王老五抬眼望去,只见一道初具雏形、高达数丈的土坝横亘在洼地边缘。无数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民夫,正沿着陡峭的坝坡,背负着沉重的土筐,一步一滑地向上攀爬。那土坝在寒风中显得摇摇欲坠,不断有松散的土块簌簌滚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背着几乎与他等高的土筐,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土筐一起从陡坡上滚落下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痛苦的呻吟。监工非但不救,反而冲过去,手中的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老废物!耽误工期!起来!装死吗!”

老汉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抽搐了几下,不动了。监工骂骂咧咧,指挥两个民夫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拽到一边。王老五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昨天小栓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这点东西,就是他们父子俩活命的指望了。

“看什么看!你也想偷懒?”监工凶狠的目光扫了过来。王老五慌忙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挥动镐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砸进这无情的冻土里。

夜色再次吞噬了许都城,城南窝棚区的灯火比往日更加黯淡。王老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的剧痛,挪回了那间漏风的窝棚。小丫正蹲在角落里,用几块捡来的碎砖支起一个破瓦罐,罐底下燃着几根捡来的湿柴,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瓦罐里煮着浑浊的水,翻滚着几根枯草和……几段被割开的、灰黑色的皮带!

“爹!”小丫看到父亲,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好了,有吃的了!”她小心翼翼地从火上端下瓦罐,那浑浊的汤水里,皮带碎屑翻滚着,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和皮革混合的怪味。

王老五如遭雷击,僵在门口。他看着女儿那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小手,看着她眼中那点强撑着的、近乎卑微的期待,再看看瓦罐里那翻滚的、本应束在腰间的皮带……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背上所有的鞭伤加起来还要痛上千百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冲过去,一把打翻了瓦罐!

“哐当!”瓦罐碎裂,那点浑浊的、带着皮带碎屑的“汤”泼洒在冰冷的泥地上,迅速被贪婪的泥土吸干。

“爹!”小丫被吓呆了,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是…那是娘留下的…最后一条皮带了…呜…我们吃什么啊…”

王老五没有回答。他像一尊石雕般站在那里,背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顺着脊梁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迅速消失的污渍,眼神从最初的狂怒,到极致的悲痛,最后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那冰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女儿,越过破败的窝棚,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投向一个未知的、名为陈留的方向。那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麻木和顺从,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

窝棚里死寂一片,只有小丫压抑的抽泣和王老五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油灯的火苗在他冰冷的瞳孔里跳跃,映出一片燎原的野火。他猛地弯下腰,不顾背上的剧痛,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开始在地上摸索那些被打湿的、沾满泥土的皮带碎块,一块,一块,用力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通往生路的最后一点盘缠。

寒风在窝棚外呜咽得更紧了,卷过许都巍峨的宫墙,吹过司空府签押房彻夜不熄的烛火,却吹不散这片贫民窟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那悄然滋长、即将燎原的野望。王老五攥紧了手中冰冷黏腻的皮带碎片,一个清晰无比、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髓——走!去陈留!